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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舍组】参本文 山茶生于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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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舍 参本文 山茶生于长夏

 

 

“我是奥弗涅唯一永不休眠的火山”

    1.

    我出生于1883年。

    彼时是一个盛夏,奥弗涅地区气候温润的山谷被恰好繁盛期的森林覆盖,穿上密不透风的绿色斗篷。空气中的水分为了夺得呼吸权不得不从每片绿色的夹缝中费尽心神地钻出变成弥漫的水雾,它们连同环绕克勒蒙费朗城四周大大小小七十座火山散发的蒸腾与数个充满硫磺气味的温泉雾气一起,包裹着整个河谷地带氤氲扩散开。

    与此同时,城市的干酪厂,腌肉厂昼夜不停地运作,带来的食物的香气还有机器的轰鸣。

    企业家们十分庆幸自己赶上了海峡对岸飘洋过海席卷而来的工业革命的便车,这让他们有了更冠冕堂皇的借口去压榨每天为了一根法棍填饱肚子而不停工作的工人们。另一边,卢瓦尔河谷的葡萄也刚刚结束了成熟期,接下来他们会被装进松木制成的箱子里,送往各个酒庄,倾倒入新鲜的橡木桶等待发酵。

    浓密厚重的绿色,潮湿的水汽,火山与温泉,还有葡萄酒的香味构成了我童年最初的,最能在脑中具象化的回忆。

   在童年时代我经常游荡于山谷之间,我记得我时常从山脚的河流一路高歌唱到山头的果树。镇子里的人叫我给我起名菲菲(Fifi),这是我爷爷那只死去的金丝雀的名字。

   1895年是个特殊的一年。

   我在后来的回忆录里反复提到“人的一生会死去无数次”,我12岁这年,迎来了人生第一次死亡。

   具体的回忆已经模糊,但是母亲穿着白色睡衣躺在简陋的棺木里,父亲带着我去给每一位镇子上的居民发讣告的场景还是在脑海里清晰可见。奶酪店的克洛伊奶奶摸着我的头说可怜的孩子,并给了我一个草编的大檐帽,扣在我头上。她手上有半成品奶酪淡淡的臭味,还有些粗糙的茧子。

   帽子上被克洛伊奶奶用粗呢子花布扎了一个蝴蝶结,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帽子。

   第二天父亲消失了,抛下了我和其他四个兄弟姐妹。

   我感觉童年的自己的确是死了,死在了12岁的奥弗涅雾气氤氲的山岗上。

   后来我来到姑母家并在附近制衣厂工作。终日在耳边回响的缝纫机阵脚哒哒声使我感到厌烦,唯一使我感到慰藉的是我被迫学会了如何使用这些奇怪的器械,开始用它们缝制衣服。那顶大檐帽一直被我戴到破损,编织得体的草料一片一片炸开,看起来它更属于一个苟延残喘的稻草人而不是我。

   恰如人生中每个微不足道的相遇,最终可能会湮没于午后阳光正好的平凡一天,也有可能会如蝴蝶振翅,卷起狂风纠缠至生命的终结一般。我第一次遇到弗朗西斯先生是1903年,我20岁。

   他站在制衣厂大门的纯铜门牌下,我看到一向高傲的市长和富商在他旁边殷勤簇拥着。他们放低了自己素日高傲而又骄矜的姿态,此刻如同侍从一般。人群中心的男人披散着浅亚麻色打卷的长发,柔顺的铺陈开,最末端松松垮垮系了低马尾,男人眼睛里有香根鸢尾的颜色,眼底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我轻轻吹了个口哨表达对他容貌的赞叹,尽管死去的母亲告诉我这是粗鄙的行为。上帝,他看起来像一位18世纪巴黎的花花公子,藏于每位贵妇的裙底。

   在此之前我从没遇到过任何一个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男人,直到他看向我。

   市长先生回头看到我,作出的欣喜的表情,然后我被拉到弗朗西斯先生的面前,他谄媚献好的说这里的女工都和我一样活泼健康,仿佛我是他的一个城市景观级别的作品。弗朗西斯先生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最终停在了我头顶破旧的草帽上,我开始感到局促,毕竟这顶破旧的草帽已经过于丑陋,但接下来,他把绑马尾的缎带解下,轻轻系在了它的上面,漂亮的三色缎带取代了发白发旧的粗呢蝴蝶结。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缎带是法兰西国旗的颜色,它恰如其分地把草帽破损部分包裹在了缎带下,而失去缎带散开地长发在风中轻轻晃动,好像浅棕色的海浪。

   似乎像一阵风一般。

   那次以后我便很久没见到弗朗西斯先生,也许他回巴黎了,我心里默默想。回巴黎?我起初为自己的想法愣了一瞬,因为我从不知道弗朗西斯先生是哪里人,但我固执地,下意识地认为他属于巴黎,因为似乎只有巴黎才配得上他的样子。华丽,考究,又神秘,和那座城市带给我的想象别无二致。

    接下来的几年平静又无聊,我一边做着年少无知的白日梦,一边踩着枯燥的缝纫机,闲暇时偶尔唱歌,嘎吱嘎吱的缝纫机响动仿佛是在配乐。我一边唱一边把对巴黎的美梦缝进那些帽子里。

    1905年,我发现一件远比每天盯着枯燥无味的缝纫机要来得更轻松的差事。

    它可以通过那些身穿考究的来客,轻松获得远比现在更好的地位以及金钱。我成为一名舞厅歌手,22岁的我有着最好的年纪,以及单薄而白皙的身体与高昂美丽的脖颈,我在舞台上歌唱,好像黄雀一般像小时候一样从溪流唱到山岗,又如同鹰隼,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搜捕着一切能成为我情人的猎物。

    

    舞厅歌女的日子过了两年,年轻貌美的身体似乎总能迎来一些庸俗男人们的赞叹,但这还远远不够,我需要的是能把我带出这座小镇前往更广阔世界的猎物。

    直到现在,我依旧清晰地记得我24岁那一天的午夜,不仅因为那是我生日前夜,更是我和弗朗西斯先生第二次见面的日子。多年以后回想,弗朗西斯在我的一生中如同数次突如其来的风,席卷着淡如雾霭的爱与欢愉环绕周身,却又匆匆离开。恰如这次,见面时从夜晚燥热的风到空气里的蝉鸣还有舞厅里的食物气味,都在我脑子里存放数年依旧恍若昨日。

   多少年以后我盘问过自己,对弗朗西斯和对我的祖国法兰西的爱究竟是何种感情。但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不过当我垂垂老矣坐在安乐椅上,对年轻的弗朗西斯说出:“先生,我并不爱国。”那一瞬间的时候,弗朗西斯眼睛里瞬间暗淡的样子仿佛是丢了一件喜欢的宝贝一般。

   回到现在,我工作的舞厅里依旧热烈又吵闹,这是这座小镇最热闹的地方。顾客大声交谈饮酒作乐,有些人身上激动时倾洒了葡萄酒,留下大片暗红色的污渍。有些客人点燃了香烟和劣质雪茄,浓烈的味道不停扩散上升,最后往舞台上飘来,整个舞厅仿佛是一场由寻欢作乐为由头的,忙碌而慌乱的革命。我忍住喑哑的嗓子和被烟味折磨的鼻腔,在舞台上唱歌,并发誓一会儿工作结束一定要奖励自己一杯葡萄酒或者是一个蛋糕。

  

    外面的风忽然跟随在打开的门后一股脑涌了进来,夏天的夜风带着一股花香,温热而又甜美。我看清风带来的来客以后睁大了双眼,我开始失语,灵魂也在一点点充盈。

 

      弗朗西斯先生依旧穿着繁复考究的西装站在门口,带来他身上特有的类似玫瑰与白檀木复合的香味,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我死死注视着亚麻色的长发,还有久违的鸢尾色眼睛。他看到我,然后对我说:

     “嘉柏俪,好久不见。”

     说完他嘴里吐出一股烟雾,这使眼前熟悉的脸一下子被白雾包裹模糊起来,只有一些细微的轮廓和闪烁的眉眼透过烟气对我展现,但我仍惊讶于他超凡的记忆力,可以脱口而出只有一面之缘的乡村裁缝女的名字。作为舞厅歌手,我迅速摆出在这里多年经验累积下习得的,谄腻又甜美的微笑和他挥手。

      顾客前排第一位的高级军官见状,随着我的目光转头看去,并做出一副吃醋的表情,他是我第一位情人,我们度过了数个缠绵悱恻的夜晚,他得到了欢愉,我得到了金钱和一些额外的吃穿用度必需品。各取所需。而我的另一位情人则是一名商人。

      他端详了一阵弗朗西斯先生,我以为这个粗暴无礼的军官下一秒就要找弗朗西斯先生的麻烦,但我看到的却是他端详一阵,促狭地起身,向门口处微微欠身行礼。

      我迅速察觉到了端倪,针对弗朗西斯先生的身份好奇的揣测,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想得没错,他从这一刻开始成为我新鲜的,炙热的,在草原上奔腾而又近在咫尺的猎物。我想象着弗朗西斯先生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想象着他会带我走入如何的未知而难以名状的世界,想象着他会带我逃离这个了无生气,粗俗,又被现代工业文明狠狠甩在脑后的狭小城镇。

  我会被带往巴黎,等我到了那里,我也许会开一间帽子店,售卖那些我日夜缝补,在这里丝毫不受欢迎的各式帽子,我坚信巴黎人才配得上我的品味。

  客人散去时已天光熹微,猎鹰俯冲而下,我脱下外套,展示出自己裸露的胸口和双肩,不顾周围人的口哨声,向正准备起身的弗朗西斯先生走去。

  “弗朗西斯先生…”

  “波诺弗瓦先生。”

  另一名男士的声音和我的同时响起,大门再次被打开,同时这位男士带来了另一股燥热的风,和之前花香与温吞的感觉不同,这次是燥热而又汹涌的。门上撞铃的叮当乱响。它们连同室内烟草和酒精的气息一起在夏天的凌晨升腾于窄小的舞厅,同时把我的话语堵在喉咙口,甚至声带振动的余韵还残留于脖颈处。

  我回头,望向发出“波诺弗瓦先生”声音的来源。

     我轻轻鼓起嘴唇,然后又马上放下,拼命克制住了要吹出口哨声的嘴部动作。

     一个好看的德国佬。

     抱歉我使用了不尊重的字眼,但是眼前这位先生,比我见过的所有德国人都更加典型,我毫不怀疑如果德国政府推出什么国家形象代言人,他一定会被印刷在海报上。

     过于浅金乃至于发白的头发整齐地梳理成考究的样式,浅蓝色的眼睛平静又带些迫切地朝弗朗西斯先生直视着,德国人身上剪裁完美的西装一丝不苟地贴合着整个腰身,胸前的墨绿色领带上还别着考究的金色领带夹。

     “波诺弗瓦先生,随行的士兵在寻找您。”德国人说着,语气中丝毫感受不到温度。我看了看他,想说些什么又没能说出口。

     “我记得我和他们说过带你来附近参观。”弗朗西斯转过头笑着,似乎不以为然。

     “对,但前提是您没有扔下我自己来舞厅和女士叙旧。”

      气氛在德国人的迅速回答下显得有些凝重。

      仿佛是朋友间开玩笑一般的口角,如果没有人察觉德国人脸上严肃隐约透露出不满的表情的话。

  “…这位是嘉柏俪,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弗朗西斯先生似乎是要转移话题一般,面对眼前人似乎带些不满意味的接话沉默了几秒,他低头把烟掐灭,马上朝我看过来,并向自己的德国友人介绍。

  我有些局促,因为即便是8月炎热的夏日,被眼前德国人沉默注视下我的身体也显得有些凉意,他浅蓝色的眼睛几乎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要变成半透明的玻璃,德国人一言不发注视着我这个满身烟酒臭味穿着暴露的舞女,眼神中似乎是毫无波澜,又好像有一丝睥睨。这使我局促不安,他似乎与周身热火朝天的舞厅身处不同的空间。

  我和他短暂的交换了姓名,谈话间我再次认证了我的直觉—弗朗西斯先生是巴黎人,此次是特意带这位德国来访的路德维希先生参观一些法国其他城市。

巴黎,巴黎。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手里抓紧了一顶自己刚刚缝制好的黑色软呢礼帽。

而当我打算进一步交流时,弗朗西斯先生和他的德国友人却被随行的管家或者侍从一类的人保护着先行离去,使得对话再次仓促止步于一个自我介绍,我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出弗朗西斯先生的身份和全名。这使我再一次陷入了遗憾与失落。

等全部客人散场,我披上外套,朝着城市另一边的高级旅馆走去。

我和我的情人1号约定深夜在此处见面,说实话这位装腔作势的军官不管他的粗暴的xing爱方式抑或是每次事//后的早晨对我喋喋不休说起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的举动,都让我一一感到厌烦。然而如果要攒够钱去巴黎,我便不得不继续忍受他。

  第二天我一如既往走到熟悉的前台退还钥匙,但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调动全部视觉神经,却发现违和感来自忽然多出的一丝淡淡的香水气息。它围绕在一楼大厅,以一种非常隐晦暗淡的姿态四下流离,却又嚣张的侵袭开。

  在这个小镇我保证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这种高昂的,气味甚至称得上是“华丽”的香水。

  是弗朗西斯先生。

  我的气息开始紊乱。

  “嘉柏俪。”

  身后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把我正要开口向前台询问的意图拦截在半路。

  我回头看到了弗朗西斯先生,还有一旁的路德维希先生。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俩从楼梯上缓缓走下,走神中,手里的钥匙一时之间掉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弗朗西斯先生走过来轻轻帮我捡起。他弯腰时亚麻色打卷的长发在我面前向两侧滑落,露出白皙的后颈,与此同时撞入我眼睛里的还有几个淡淡的大小不一的红色痕迹。

  弗朗西斯先生身上的墨绿色领带看起来名贵又漂亮,而我依稀记得,昨天它系在路德维希先生的胸前。

  我愣在原地,抬眼看向站在一边的德国人,他的脖颈上同样有一些难以察觉的红//痕。在觉察到一些就这样直白展现在我面前的,令人想入非非的秘密时,我一时失语,甚至愣在原地忘记了伸手接过被捡起的钥匙。

  我隐约明白了弗朗西斯先生和路德维希先生的关系,平静,热烈,却又令人神魂颠倒。这对于成长于法国小乡村的我来说几乎是冲击性的,“但也许这在巴黎很常见”,我依旧在心里默默给自己解释。

  面前的男人对我笑着挥挥手,和他的朋友一起走出了旅馆,两个人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一部分发梢缠绕在一起,在阳光底下闪着光。

  这是我和弗朗西斯先生的第三次,也是未来漫长十年里最后一次见面。

  再后来,我在一个夜晚带着所有的存款,和破旧的行李箱进行一场夜奔。

  小镇每晚只有一班的夜行火车,头顶冒着突突蒸汽,仿佛一个靠煤炭喂养的怪物,闪烁着明亮的,被人称作探灯的眼睛。蒸汽怪物载着我和我破旧的针线包,把整个落后的小镇,颓旧的制衣厂,以及热闹的舞厅甩在身后,一路向巴黎呼啸狂奔而去。

  三等车厢周围乘客刺鼻的烟味和令人皱眉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这使我彻夜难眠。

 

2.

1917年是特殊的一年。

欧洲上空被战争的阴云覆盖,每天送来的新鲜报纸上都刊登了战争的信息,法国的小伙子们,他们流着鲜血,死在凡尔登的战壕,死在马恩河的两畔。所有的鲜血与烈火,仇恨与硝烟烧灼着这座美丽的城市,法国大部分人民从优雅而矜持变得悲观而又穷困。鲜花过了季节便开始逐渐枯萎,冬天的常青树即便是绿色,也不再如夏天的热烈。

  这使我感到悲哀。

  我开始抽烟的愈发频繁,在战火没有燃烧到的巴黎,我更担心的是因为战争带来的苦难和贫穷以及经济危机,造成我的帽子店那些被退订的昂贵定制帽子该何去何从。

  这一两年来我时常坐在帽子店里,看着主人迟迟不来取货而被扔在皮箱里的昂贵帽子,那些主人也许是破产了,也许是死于战火。我催促自己不去想这些,只保全自己的生意和经济来源。

整个店铺坐落在街角,我喜欢窗外的街景,还有那些从窗框斜射进来的阳光。每天下午三点到5点,是我店里阳光最刺眼而又肆意的时候。

  来人便是在这样一个时间踏进我的店铺。起初我只能听到大门推开的嘎吱声,来人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打在他身后,让我有些看不清眼前背光的身影,这让他看起来只是一团影子。

  “嘉柏俪,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

  多年前的嗅觉记忆迅速从森林深处苏醒,我闻到弗朗西斯身上的特有的香水味,玫瑰和茉莉混杂在一起,慢慢在狭小的帽子店扩散充盈,还有一丝迷人的广藿香气息。

  “弗朗西斯先生。”

  我忍住了想要惊呼的声音,掐灭了烟,对面前背光的黑影颔首。

  这次我显得平静许多,毕竟我已经不再是小姑娘的年纪。

  况且这家小小的帽子店在整个巴黎上流社会名声大噪,我早知道弗朗西斯先生一定会有一天闻讯而来。

  而当我看清弗朗西斯先生的全部身影,却还是没有憋住喉咙里呼之欲出的惊喜和惊讶。

  “您看上去竟然没有丝毫改变?!”我好奇地发问。

  眼前的男人完全没有巴黎那些贵族男性年过三十便开始发福,臃肿的固定走势。相反他看上去与多年前别无二致,除了看起来苍白又有些虚弱的身形和不安迷茫的神色,其余依旧年轻美丽。

  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神色的弗朗西斯。他的笑意应该永远是从脸上满到溢出,四下坠落溅射的样子。

  “嘉柏俪,我想定制一顶帽子。”他没有接话我的疑问,而是对我笑了笑,直接步入正题。

“好吧,或许您可以看看这些,全部为嘉柏俪手工缝制,童叟无欺。”我对他笑着眨了眨眼,打开一一个路易威登的行李箱,里面全是摆放整齐而有精心包装好的礼帽。

  无家可归的帽子们垂头丧气,仿佛是躺在雕花棺材里穿好华丽的丧服。

  弗朗西斯看着眼前的帽子,疑惑地向我抛来闻讯的眼神。

  “你知道的,战争,大家都没钱了。所以一些礼帽被他们的主人退回。”我点燃香烟耸耸肩解释道。

  弗朗西斯如同鉴赏美术馆一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帽子,他拿起其中一顶黑色的,制作繁复精巧的男士礼帽。

  “这是,小费南迪定制的...?”他声音轻到几乎在喃喃自语。

  “帽子上绣了全名,确实是一位叫这个的客人定制的,是您的熟人?您要是喜欢,我可以把名字刺绣拆掉,换上您的名字。”

  “不用了,就这样吧。”弗朗西斯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意,虽然一瞬间就消失,但仍然让我放心不少。他拿起这位费南迪的礼帽,让我帮忙包好。

  或许是太久没见,我和弗朗西斯先生并没有止步于疏离的商业交易。又或许是我放心不下他苍白又忧心忡忡的表情,我拽着他又聊了几句,谈话间他恭喜我成为了巴黎远近闻名的帽匠,我夸赞他多年不见依旧年轻帅气。

  但是与弗朗西斯的谈话过程中,我发现他熟练地转移了每一个关于他自身的话题,大篇幅的谈论依旧是围绕着我,比如我说起我的童年,我的舞厅歌女经历。还有我的奇怪的情人们,我给他们贴心的编了号,从1号到4号,我说着他们每个人的怪癖,弗朗西斯听得哈哈大笑。

  弗朗西斯先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什么身份,依旧如同谜一般。

  直到我们聊起第二次相遇,我忽然就想起那年夏天里的凉意,以及沉静如大海的眼神,还有墨绿色昂贵的领带和熠熠生辉的金色领带夹。我鬼使神差提起路德维希先生,询问他是否最近还好。

  店铺里的空气仿佛忽然停滞了一般。

  弗朗西斯先生的微笑也戛然而止,室内座钟的指针发出滴答滴答不易觉察,但又吵闹的有规律的声响。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上漂亮的指甲,又抬眼看看窗子外。太阳斜射进来,使他不得不轻轻眯起双眼。

  “我们之间闹了一点不愉快。”经过约莫半分钟的沉默,弗朗西斯开口说。

  我如梦初醒般想起来,那位路德维希先生是德国人,我们此刻互为交战双方。

  “希望,战争没有影响到您二位的...感情。”

  我想说友谊二字,此刻却又忽然想起了当年弗朗西斯先生脖子上的红痕,和两人一起走出酒店的身影,妥帖地换了用词。

  “小嘉柏俪,”弗朗西斯笑了笑,再次点燃香烟,吐出的白烟不规则的上升,最后奄奄一息地消散在天花板附近,“其实你都觉察到了,对吧?”

  我沉默不语。

  “我和他,只是我无聊时候的慰藉,现在我不需要他了。”弗朗西斯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眼神飘忽,又好像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吐出的香烟缭绕在他脸庞四周,射进来的阳光下灰尘打着旋儿起舞。

  就像是鬼使神差,鬼迷心窍一般,我看着眼前鸢尾色的眼睛,忽然开口:“那您也许需要一个新的慰藉?”我吸了口烟,轻柔地吐到他脸上,并昂了昂头,露出我引以为傲的白皙脖颈。

作为法国女人,我懂得如何使用我的身体武器,并且得心应手。

  弗朗西斯回头惊讶地看了看我。

  “小嘉柏俪,你确定要慰藉像我这样一个毫无真心的人?”他笑着问。

  “我没那么肤浅,动辄就要对方的真心,不知道您是否乐意当我的第五号?”我单眼对他眨了一下,笑着说。

  我在多年以后垂垂老矣残烛将息之时,仍是总会对别人说这句话:

  “我不要什么自由,对我而言金钱就是真正的自由。”

  我分不清自己对弗朗西斯先生真正的感情究竟如何,但我知道,一个小小的礼帽店还不够,通过眼前这位第五号,我可以走进更高级的世界。

 

3.

  1918年,德国军队即将投降的传闻在整个巴黎扩散开,城市似乎比以前晴朗了很多,但几年以来积攒的厚厚阴霾仍如同厨房油烟日积月累堆砌的可以用指甲写字的油污桌布一般,不是那么轻易便可以完全清洁到崭新。

  我在同年拥有了自己的服装精品店和数十位女性员工。

  很遗憾,我和弗朗西斯先生的暧昧关系维持了不到数月。没有所谓的互相怨怼抑或是愤怒争吵。只是有一天我发现至少在这一时刻,我对弗朗西斯先生的感情似乎只是憧憬而并非爱慕,而对方也只是全当我是一位关系越界的朋友。爱人之间的相处与交流似乎在我俩之间显得更为苍白与尴尬。

  于是我提出了回到朋友关系,不着急,慢慢来。我如同一个把心爱的糖果藏到最后才吃的儿童,坚持认为糖果只有进到嘴里和唾液与舌尖接触的第一个瞬间最为美味,如果继续吃下去就会开始过于甜腻。

  多年以后我在回忆录中写道,他和我的前四位情人完全不同,他浪漫,体贴。用一切手段维持新鲜感,如同对待妻子一般尊重每一位情人,并且毫不吝啬地给予对方除了真心以外的一切东西。但同时他也是疏离的,每次我们都止于亲吻,而他的浪漫不止给予爱人,也会分给每一个朋友,他像一束玫瑰,带着春夏之交温热的风潮席卷而来。

  除了弗朗西斯身上的花香和广藿香在我的脑海内经年不散。

  我俩浅尝辄止的关系友好的云淡风轻地止步于各取所需,并时常保持联系。

  弗朗西斯在1918年夏天给我写信,说他最近比较忙,但依旧希望下单定制几顶礼帽和几套西装。要最名贵的布料和最好的工艺。

  信中还夹着一张支票。

  我欣然收下,从情人恢复到纯粹的金钱关系使我感到愉悦。我很庆幸弗朗西斯是一位坦荡又有钱的朋友,这使得我俩的友谊还能继续。

我打开信纸回复到:

  “亲爱的弗朗西斯先生:

  您要知道,我的礼服和帽子排期已经预定到了8个月后。但因为来客是您,我可以加急制作,现在您又欠我一个人情了。

                                               您的,嘉柏俪。”


  即便是朋友,我依旧遵循每一笔人情都让对方知晓的原则。

  员工们日夜兼程,踩着哒哒作响的缝纫机,我亲自拿起当年前往巴黎时带来的针线包,一针一线纯手工刺绣着每一顶礼帽。到了交货的日子,我一早起来把所有的西装礼帽打包完毕,让员工泡好了从英国带回来的红茶,等着弗朗西斯上门。

  可惜来者不是弗朗西斯。

  门外汽车引擎震耳欲聋,紧接着两位身穿名贵西装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吩咐侍从模样的人搬运走了所有的定制衣服。店里的女性员工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偷偷围观着气度不凡的来者。

  我再三确认是否是弗朗西斯先生派来的人以后,把货物交给了他们。临走时,他们递过来一个信封包裹好的支票,上面用漂亮的火漆封好,落款地址赫然写着爱丽舍宫。

  我注视着这个名贵而高不可攀的地址,在夏天忽然感觉手脚有一丝冰冷。

  高傲又古典的法语腔调,第一次见时簇拥着他的官员,随行的侍卫,还有报纸上前线归来的费南迪将军照片,头上戴着那顶被弗朗西斯买走的昂贵礼帽。

  所有的揣测都如不同的星星点点,汇聚,跳跃,最终连成一条线,似乎要即将串联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私下动用所有的关系来打听一位名叫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政府高级官员。但却始终无果。

  在此期间,我也开了多次沙龙会,邀请顾客中的名流政要,企图偷偷打探弗朗西斯的身份。然而突如其来的新的灾难打断了我探求的脚步。

  年末,史无前例的大流感席卷了整个巴黎。

  这场病毒伴随着货轮从繁忙的西班牙港口登陆,迅速扩散到整个欧洲。

  巴黎的医院人满为患,战争结束后还未恢复的城市再度蒙盖上一层阴霾。人们纷纷把它和当年的黑死病做对比,过了纵使数百年,人们早已经从教廷的黑暗下窥破文明的曙光,但疾病带来的恐慌和不安弥漫在整个欧洲大陆上空。

  我尝试给弗朗西斯写信询问他是否还安好,却始终没有回信。

  直到圣诞节前夕,我才在Au Bon Marché附近的街道上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每逢此时,全巴黎的上流社会人士都聚集在这附近来为自己采购圣诞节所需的高档食材。所以我并不惊讶遇到弗朗西斯。

  大街上人头攒动,然而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人群中的他。毕竟我的这位朋友最使我佩服的除了那张似乎能永远年轻鲜活的脸,就是似乎永远维持体面的发型和打扮。

  踌躇再三,我选择闭上嘴巴,快步追上前去进行叙旧而不是隔着街道呼喊对方的名字。

  我的情人四号曾经告诉我在街上大声喊叫是粗俗的行为,然后轻蔑地看着我说这里可不是奥弗涅。

  弗朗西斯的脚步走得飞快,我穿着高跟鞋小跑才能跟上。下一秒我拐到眼前人背影消失的小巷,扬起准备打招呼的手在中途改变方向,因为面前的场景让我捂住了嘴巴。

  弗朗西斯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摁在地上阴冷潮湿的墙侧,后背撞击墙壁迫使弗朗西斯发出一声轻轻地呼痛。男人的牙齿和chun舌宛如荆棘抑或是其他的藤蔓,在弗朗西斯的脖颈上舔shi缠绕侵略。弗朗西斯明显感觉到疼痛,这使他轻轻皱起眉头,双手不停试图推开面前的人。

  我似乎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弗朗西斯,脆弱苍白,又呼吸急促地抗拒着。

  眼前的画面仿佛是市面上流行的吸血鬼小说的插画封面,主角被尖利的牙齿刺穿脖颈,美丽却又奄奄一息。

  我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巴黎12月的冷风中颤抖,分不清是寒冷还是震惊。

  “路德维希,你疯了。”伴随着清脆的金属落地的声音,一枚昂贵的红宝石袖扣滚落在地上,男人终于被弗朗西斯推开。阔别多年,我重新在弗朗西斯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路德维希。

  这个名字使我猛然看去,眼前的德国人和弗朗西斯一样,面容与十年前竟然并无分别。他们看起来像两个20出头的小伙子在为了心爱的姑娘争吵,又像是两头年轻的狮王在决定狮群的唯一至高地位。

  但此刻显然弗朗西斯落了下风。

  路德维希先生除了面部表情以外的一切举动都和我第一次见到时的冷漠自持毫无关系,他一条腿插//入弗朗西斯的腿//中//间,把弗朗西斯逼在墙角,脸上带着愠怒和侵略的气息。

  “弗朗西斯,你从我的国家夺取的够多了吧,你现在有感觉一丝满意吗。”

  “路德维希,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正义可言,你输了,输给了我,就是这样。”弗朗西斯气喘吁吁,猛地推开路德维希,整理被拽开的凌乱的领口。

  “我的人民,此刻在挨饿,那些德国姑娘,此刻在用身体换取面包。但即使这样,我仍然无法阻止自己对你还存有一丝可耻的感情。”路德维希先生声音很低,带着愤怒,似乎不是在质问,而是在对自己默默陈述。

  “少他妈天真,路德维希!”

  这使我第一次听到弗朗西斯使用如此粗暴的言语。

  “我呢?我得到了什么?我的子民,你睁眼看看,为什么巴黎最繁华的街道上全是女性,原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男人们,他们都去哪里了?哦,他们在马恩河上空日夜游荡,他们在凡尔登的土地上饮血啜泣,你上过战场吗,我亲爱的小男孩?基尔伯特把你保护得很好对不对。你去看看,你以为战场,战争是什么?那里有每一片被轰炸的焦土,有爱人的啜泣,有士兵的呐喊,那里有恶之花,有盛放的鲜血,爱神的脑jiang,还有,还有拥抱着所有残骸的九条冥河!”

  弗朗西斯如同朗诵一般,高亢的,愤怒的面对路德维希进行恶毒而有诗意的怨怼。

  我被这段奇怪的对话搞得不知所措,人民,战争,这些字眼从弗朗西斯嘴里说出来显得尤为不搭调,但此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人的愤怒,即使在冬天,也如同炙热的夏风裹着干燥的沙尘一般对我呼啸而来。

  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他俩似乎也是在夏天,也有温热而狂躁的风吹进当时的酒馆。然而眼前的场景完全不同了,只有风还是一样的呼啸。

路德维希显得更加暴怒,但他不擅长抑或是不屑于言语上的宣泄,他直接伸出双手,手臂上的血管一根根分明着凸起,掐住弗朗西斯的脖子。

  弗朗西斯瞬间把话截断在喉咙里,他开始呼吸急促。逐渐地,苍白的脸色也开始变得红润。

我站在原地许久,看到这一幕还是打算出手帮忙。

  就在我向前迈进一步的瞬间,路德维希先生松开了双手。

  重新充盈进肺部的氧气使得弗朗西斯干咳了几声,脸色重新恢复了苍白。他看起来显得像大病初愈,我担心他是否从这场瘟疫中不幸中招。

  “弗朗西斯,快50年了,我才明白我们之间不被允许靠得如此之近。”路德维希似乎终于从愤怒的情绪中走出,他此刻直直地注视着弗朗西斯,似乎是在看向恋人,又似乎是在看向宿敌。眼神和当年酒馆里的样子别无二致。

  “你和我哥哥,还有柯克兰,还有无数其他人早就知道的事情,我现在才明白,我们除了利益和争吵,一旦滋生其他感情,就会招致礼崩乐坏。”面前的德国人说话声音清晰又坚定,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你也该长大了,小男孩。”弗朗西斯嘴里喃喃。

  “我知道。”

  两个人很久没有说话,四周的寒风使我瑟缩起了肩膀,继续等待着眼前戏剧的下一幕。

  “路德维希,最起码在那个瞬间,我爱你。”过了很久,弗朗西斯轻声说。

  在黑暗的小巷中,借着圣诞集市明亮闪烁的街头灯光偶然的眷顾,我勉强看清了弗朗西斯的表情,他微乎其微的笑了一下,然后迅速低垂了双眼,看向远处。

  埃菲尔铁塔在闪光,纪念一战阵亡战士的海报还完好地贴在水泥墙壁上。

  周围人打起精神,采购着火鸡和法棍。街道熙熙攘攘。

  巷子里的两个人对视许久。

  “弗朗西斯,我们过些日子再见,我相信那一天不远。”路德维希说完以后转身离开。

  弗朗西斯在阴暗的小巷里慢慢蹲下身子,衣摆沾染上泥土,捡起了那个从路德维希身上掉落的红宝石袖扣。

4.

  1939年。

  这几十年来我明白了很多。

  比如弗朗西斯先生为什么不会老,比如路德维希先生当年和他的那场看起来似乎莫名其妙的对话。

  弗朗西斯先生在一个午后邀请我去凡尔赛宫做客,在那里,政府官员都称呼他“尊敬的法兰西先生”。我至今记得当时我站在原地震惊不已的样子是多么滑稽,事后我曾经开玩笑地问他国家意识体难道可以和自己的国民恋爱吗?他同样笑着回复我说深入了解国民生活也是我工作的一环。

  我有意避开了那个圣诞节的小巷我目睹的事情,并且避免提及路德维希先生,或者,我该称呼他为尊敬的德意志先生。当我得知了弗朗西斯的身份,我便得知了一切真相。

  德国和法国的关系这些年来一直僵硬又冷漠,但很高兴的是我看到弗朗西斯先生的身体状况在逐渐好转。

  而我离梦想又近了一步,现在拥有数百名员工和数家精品女装店,全欧洲甚至大西洋彼岸粗鄙的美国人也知道我的名字和我亲手缝制的那些漂亮的服装。

  爱丽舍宫这些年来一直是我的大客户,作为顾客回礼,每一季的新款衣服我会免费派人送往爱丽舍宫,让弗朗西斯先生品鉴。

  囿于此,其他的店铺也纷纷效仿,每年6月和12月都是爱丽舍宫,或者说是弗朗西斯收衣物收到手软的日子。

  多年来,我无数次回想那股茉莉+玫瑰的华丽味道,令人意外的是,在我意识里弗朗西斯作为情人给我留下的印象竟没有他的香水留下的印象浓烈,于是1921年,我精心包好我追求调配了数年的味道,把那些复杂的华丽的花香封进小盒子里寄往凡尔赛宫,我调侃性的,把它以弗朗西斯的代号命名——5号。

  一经数年,这瓶香水给我带来了更多的财富和名声。我经常会想象全世界的年轻女性如何追捧着它的味道,她们会把它轻轻滴在白皙而紧致的手腕上,会喷洒在盛开的裙摆,或者会涂在耳根,等着爱人的嘴唇轻轻触碰那里。

  而与此同时,在一个午后,我忽然发现我的手开始干枯发皱,我的眼神也逐渐失去光彩。我时常看着大街上那些穿着美丽裙子,身体年轻紧致又笑容满面的年轻女郎,抽着烟回想我当年的模样。

  曾经我和弗朗西斯先生走在一起宛如兄妹,后来是爱人,再然后是姐弟。而上一次圣诞节他来看我,路边热心的鱼店摊主称呼我俩为母子,弗朗西斯先生用调笑的语气称呼我为“Maman”,然后我们放声大笑。

  不得不说接触一位这样的人物在我人生中是一个新奇的体验,纵使巴黎男人经常挂在嘴边说“女人最有味道的年龄是40~60岁”但这依然无法阻止我每个清早注视镜中自己的白发和皱纹时的惶恐不安。而每当我看着弗朗西斯年轻的脸庞就更加焦躁。

  “如果我能再活100年,整个世界的女人都会为我的服装帝国倾倒。可惜我的时间太短了,弗朗西斯。”我曾经对他说。

  “这句话,伊万家的某位君主也说过,我见过她,是一位美艳绝伦又野心勃勃的女性,和嘉柏俪你一样。”弗朗西斯抽着烟,像抚摸小孩子一样抚摸我的头顶,说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我透过他的眼睛,看到年轻的,有着纤细腰肢和美丽脖颈的嘉柏俪在曾经巴黎的街头亲吻弗朗西斯的样子。

 

  欧洲人,包括我们,都度过了20年平静而又不那么美好的日子。

  但也许从一开始,战争的结束就只是被强行掩埋掉的火种。它并没有完全熄灭,而是微弱地在暗处旁观,伺机而动。

  德国在一个秋天入侵了波兰。

  德国这几年来对犹太人开始大肆打压,人民选出一个新的党派,大家狂热的拥趸着这个党派的党魁,屠杀,清洗,以及种zu分级,这些事情即便在法国也早有耳闻。

  我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到焦躁和惊讶,欧洲大陆多年以来的和平全都是荒原上一个烟头一般,稍微一点风便可以熊熊之势燃毁整个草原,大厦倾塌,一片焦土。我只是担心弗朗西斯先生刚刚好转的身体,以及路德维希先生的精神状态。

英国和法国由于对波兰的互助条约,选择和德国宣战。

此时我忽然莫名回想到了20年前的那个圣诞节,漆黑的小巷里,两个国家如同年轻的恋人一般亲吻,又仿佛可憎的仇敌一般彼此怒目而视。此刻所有的一切又再次重演。

但与此同时,我更担心的是我的服装生意是否还能顺利运行。

报纸上法国再次对德宣战的消息马上传满大街小巷,而这次法国人从当年的群情激愤,小伙子们一腔热血主动奔赴作战的狂热场景不同,人们更多的是讨论战争的必要性,以及上一次战争法国得到了什么。

每天每夜,每个学派和党派,都在喋喋不休地争论。

他们的论战似乎与一枪不发的,沉默到诡异的西线战场相比,更加像一场热战。

终于在转年的5月,德国入侵法国。绥靖政策宣告失败。

当德军接管巴黎时,贝当将军企图告诉民众维希政府的合法合理性,并美其名曰停战协议,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毫无抵抗地投降。

一开始,我的服装生意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法国的贵族和上流社会,他们乖巧顺从的服从了维希政府和德国的安排,依旧过着订购高级服饰,一掷千金的日子。甚至巴黎时装周也并没有取消,在法国底层人民惶惶不安,与贫困饥饿中,我在t台上展示我亲手缝制的美丽华服。

时装周结束后我得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者说是借口,去看望弗朗西斯先生。

我以送新一季衣服的名义,驱车前往爱丽舍宫。

这里和我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德国人的士兵四处巡逻,整个走廊毫无声息,气氛严肃而又冰冷。

我清晰记得上一次受弗朗西斯邀请来的时候,这里是如何地满溢着美丽,轻松,而又令人愉快的氛围,但此刻的爱丽舍宫使我想起奥弗涅冬天的河谷,寒冷又枯萎,又像12岁那年,童年的村庄雾气弥漫的冬天清晨。我曾经在那里死过一次。

德国士兵带我到我所熟悉的弗朗西斯先生的房间,这使我放心不少,最起码他们没有把他关到地下室里或者什么别的地方。

我敲开门,起先并没有出声。

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我许久未见的朋友坐在他自己柔软的床上,上帝,他看起来更加纤瘦了。他像一个婴儿渴求襁褓,用厚重的毯子把自己完全裹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带些警惕地看着大门处。

“嘉柏俪...?”他轻声发问,鸢尾色的眼睛毫无光彩。

“你过得还好吗!”我急切地走过来,想安慰一下自己的老朋友。

身穿德军军服的士兵把我拦住,拒绝我更加靠近弗朗西斯,并拿走了我送来的衣物进行检查。

弗朗西斯似乎是怕士兵伤害到我,有些迫切的动了一下似乎要起身,却又重新坐回了床上。

我清晰地看到在他起身的一瞬间,露出了肩颈和脖子上大片的紫色红色痕迹,以及拴在脚踝处的铁链。

“路德维希先生怎么敢这样对你...!”我显得急迫而又震惊,不顾士兵的阻拦,下意识口不择言。

“嘉柏俪,不要想太多,我只要你们能正常生活,其他一切都无所谓。况且我和路德维希...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脱轨了。”他像是自嘲一样的笑了笑,再也没有看向我。

 

我在无措中被“请”出了房间。

在回去的走廊上,一个金发碧眼的,身穿纳粹军装的德国人和我迎面走来,这使我不寒而栗。

而当我定睛,看清来者是路德维希先生时,我心脏仿佛要跳出来。

“路德维希先生。”我连忙开口,面前的人停止了脚步,疑惑地看着我,他那双我熟悉得如深海一般的眼睛此时竟使我恐惧。而显然他早已经忘记了我是谁。

“我是嘉柏俪。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

“啊,那位服装设计师。你来给弗朗西斯送衣服的?那些衣服我会派人严格搜查,以防夹带物品,所以你最好不要耍小心思。”他轻轻低下眼眸,睥睨着看我。

“不,我想以弗朗西斯先生朋友的身份恳求您,是否能给弗朗西斯先生一些最起码的尊重。我记得您两位是....朋友。”我尽量放轻声音,显得语气更加柔和。

“你,以他朋友的身份?”路德维希先生忽然上前一步靠近我,我下意识后退半步。

湖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和第一次见面时自持,冷静的眼神完全不一样,此刻的路德维希先生仿佛平静下藏着一团烈焰,随时随地迸发,然后把整个欧洲烧灼成一片焦土。

“他难道不是你的5号情人吗?”德语口音的声音在我耳边冰冷地说。

我愕然抬头。

“他所有的信件往来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尊敬的嘉柏俪小姐,看在您的名气的份上,刚才说的话我可以假装没听到,不过我劝您还是少记挂弗朗西斯。”他顿了顿,看着我担忧而又不满的神色继续说:“您听过剪羽吗?为了防止宠物鸟横冲直撞地乱飞导致受伤,最好的方式就是剪去翅膀羽毛让他失去飞翔的能力。而我很赞同这个饲养方式,毕竟金丝雀就应该好好待在笼子里。”

路德维希说罢转身离开,往弗朗西斯的房间走去。

我跟随过去,却被挡在门外,紧接着隔着厚实的雕花木门,里面隐约传来争吵,摔打东西的声音。

“路德维希,你的疯病是不是从来没好过?”弗朗西斯喑哑着嗓子怒骂。

“弗朗西斯,我只是忽然顿悟,发现我对你的感情从来不是爱,而是占有欲所带来的错觉。毕竟得到你的领土是德意志诸联邦的夙愿,我继承了这些意识,并且在混乱中误入了歧途。”

“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安慰到自己,那就请继续。”弗朗西斯冷笑着反唇相讥。

对话声音越来越小。

隐忍的情感如同火山,最终变质,喷发成了浓厚强烈的占有欲。

房间里的争吵声逐渐消失,然后是铁链叮当声,最终变成了弗朗西斯先生轻声的呼痛,带着qingyu的喘息,甜腻的shenyin,还有对德国人的低声哀求。

我始终站在门口听着这一切。

恍惚间,我隔着自己模糊了视野的眼泪看到很久以前,弗朗西斯先生带着我从精美的长廊走过,他穿着考究意气风发,两侧经过的政府官员和侍从都对他俯身致敬。

现在我和尊敬的祖国一墙之隔,用我的耳朵真真切切地听着他被德国qin犯的声音。

  我依旧回忆不起来那一天我是用了多久,以及自己怎么走出的爱丽舍宫。

  我似乎是死了第二次。

但我记得那天下雨了,整个巴黎冬雨连绵,冰冷而又肃杀。

弗朗西斯曾经和我说,他无法做到爱一个人长久,因为他深刻知道人类的生命短暂而又如同晨露与薄雾,清风和初阳便可以轻易抹消掉他们的存在。而与他同类的,拥有漫长生命的伙伴们却又彼此之间争吵不休,利益和掠夺胜过一切风花雪月。

但路德维希先生作为一个诞生不久的新国家,肆意又自持地呼啸而来,作为同类却又如人类一般炙热的情感使他惶恐不安。

他坚信路德维希接下来会有知晓如何成为一个成熟意识体的一天。

届时,短暂汹涌的爱意便会成为平淡疏离,甚至不屑一顾的情感。

只是我和他都没想到,路德维希的冷静自持下的危险和疯狂。

就像一个微弱的火星遭遇了旷野之风,又好像尘封的冰河忽然裂开一道细缝。

我依旧记得走出大门时,路德维希对我说:

“女士,大可不必担心您自己的处境,毕竟您是高贵的雅利安人。”

一切都脱节了。

 

惶恐不安中,我关闭了我的店铺,因为眼下此刻整个法国的形势使得我再也无暇去维持店铺的运营。

“你的生意伙伴是位犹太人,女士。”路德维希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当年我对这双眼睛有着数面之缘,它让我觉得美丽又坚定,而现在我只觉得惧怕。

“我拿到了你写给我下属的信,确切来说是我搜到的。这就是您写信的原因?”揉皱的信纸被摊开在面前德国人的办公桌上,那曾经是弗朗西斯使用的地方。

我依旧一言不发,不是因为愤怒或者是仇恨,恰恰相反,当一个人最卑劣最令人不齿的秘密被敌人拨开,语言是最为苍白的。

几年前开始5号香水的大部分收入并没有充盈我的账户,囿于此,我坚信是我的生意伙伴分走了我应得的那部分。几年来我一直在斡旋,游走。

但诚如寓言故事所说,和魔鬼做生意永远不会得到回报。几次信件来往过后,那位纳粹军官并不满足于此,他开始威胁胁迫,找我要出更多的犹太人名单。

然而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位高尚之人,高尚是只有活在富足中的人才配天生拥有的特质。

“路德维希先生,我···”我打算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被整句咽下。

“我很好奇,弗朗西斯如果看到这封信会如何。”这句话才使我进屋以后猛地抬头注视德国人,路德维希说完这句话竟然脸上带了几分笑意,然而就连笑也是浮于表面的,它连同我的双手双脚也一并在暖和的室内开始冰冷。

“嘉柏俪小姐,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这样做,他难道不是您的5号情人?”

“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我对弗朗西斯从来不是爱,而是对为了实现我的野心而必须的永远年轻身影的憧憬。我当他是朋友,是爱慕之人,但这些只限于他是弗朗西斯的时候。”我攥了攥拳,声音颤抖地,生平第一次尝试对另一个人解释我所有复杂的情感。

“我双眼只能看到弗朗西斯,而不是法兰西。”

路德维希没有说话,只是派人押送我回到我下榻的酒店。

出门之前我看到他的双眼紧盯着桌子上我和那位军官来往的信件,落款是“雅利安人——嘉柏俪。”

 

5.

1945年。

我搬到了瑞士洛桑。

这五年来的日子仿佛是一场大梦。我无数次在杂志,报纸采访中有意无意美化着自己的言行。

然而有一段时间每当我闭眼,就是弗朗西斯先生在我面前对我质问:

“嘉柏俪,你为什么要背叛祖国。”

我无法说出自己和德国人合作是为了把我的犹太人合作伙伴赶出公司,以便争夺股份与香水生产线,这本身就是令世人不齿,但我又疯狂渴求的东西。我从未期盼过世人和那些故作清高的来往过客理解我的庸俗,但我依然对外表现出虚假的高尚。

思考许久以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令人不那么难以接受的理由,我冠冕堂皇地声称说自己如果不委身于德国军官,就会被杀。

同时我用巧舌如簧和自己在欧洲庞大的人脉关系躲过一劫。然而全法国也只有一个嘉柏俪,这依旧不能阻止我数次目睹其他无数无辜的法国女性,由于为了活下去而委身德国人的那些女性,她们被剃光美丽的金发,被万人唾骂,被拉到大街上引来所有懦夫和人云亦云者围观嘲讽的场景。

因为我最好的朋友便自杀于此。

这一年,我给弗朗西斯写了告别信,没有留下地址,搬去瑞士躲避这一场奇怪而狂热的清算热潮。

酒店在一个风景美丽的山谷里。

四周有丰沛的雨水滋润美丽的绿色山脉,以及清澈的河流。有时候我会看报,但是我的眼睛已经开始花了,这使我看远处的东西开始异常清晰,但是却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眼前之物明明重要万分,可我却偏偏被迫好高骛远。

看着延绵的绿色我又想起了奥弗涅。

我在露台上轻轻唱那首40年前的舞厅里我最喜欢的歌。

“Vous n’auriez pas vu Coco ?
Coco dans l’Trocadéro
Co dans l’Tro
Co dans l’Tro
Coco dans l’Trocadéro.
Qui qu’a, qui qu’a vu Coco ?
... ...”

老年人特有的气短使我唱两句便要深呼吸稍作休息,朦胧间我看到酒馆的老板对我的歌声表示赞许,情人1号2号坐在第一排对我鼓掌点头,并留下高额的小费,四周顾客吹着口哨,酩酊大醉。我放声高歌,年轻的躯体似乎永不疲惫。

 

弗朗西斯先生给我的新地址写信,毕竟从报纸上了解到我的动向并不难。

  他在信中说自己最近身体好些了,说想念我的服装设计和那些开在巴黎的精品店。又说道自己最终选择原谅了路德维希,最后他说,这封信是以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个人的名义寄给我,作为法兰西的意识体,他依旧无法原谅我的背叛。

我笑了笑,把信珍惜的收在抽屉里。

  十年过得很快。

  这些年来我一边寻找一切我认识的名流贵族帮我在法国洗清“德国间die”的罪名,一边雷打不动和弗朗西斯保持着联系,我俩之间显得亲密又矛盾。

  他和我说到巴黎战后重建,说到人民的生活保障问题,又说到他给我在蒙田大道留了最大的拐角,用来预留我的服装精品店。他也偶尔会聊起路德维希,他说路德维希先生逐渐开始“回到正轨”,即使这很艰难,但他们双方都还是在尝试性的,慢慢再次亲近彼此。

  1951年的时候,我看到报纸说欧洲六个国家共同成立了煤钢共同体,其中甚至包括德国。弗朗西斯对此和我抱怨说法国人群情激愤,抗议信如雪花片飞往爱丽舍宫,搞得他焦头烂额。怒骂质问总统为什么要和德国合作。这让他身心俱疲。

  “不管怎么说,你们再次接纳他了。”我写信回复到。

  最终在71岁那年,我打点好一切,返回阔别已久的巴黎。

  我盯着埃菲尔铁塔,它在夜空里更加璀璨夺目,我已经几乎要忘了这个钢铁的怪物在我少女时代作为梦想支撑了我多少日夜,也几乎记不得我刚到巴黎那年,我看着它心脏几乎要呼之欲出的震撼与兴奋。

  十年似乎说久不久,但人类的一生细细数来又的确没有几个十年。

  回到巴黎的第一个圣诞节前夕,我邀请弗朗西斯来我新开的精品店取新设计的高级定制,顺便陪我去Au Bon Marché采购。我在信中提及需要一个年轻小伙子帮忙,毕竟我已经老到拎不动那些采购的食材,也看不清价格的标签。

我没想到的是他还带来了一位阔别已久的,令我惊讶的朋友。

  “两位先生来陪自己的祖母采购圣诞节礼物吗?” 鱼店的年轻店主对着我和弗朗西斯先生与路德维希先生热情地打招呼。

  我光顾这里已经30年有余,上一任店主也已经去世,他的儿子接手了新摊子。

  我愣了一下,然后在街上不顾形象哈哈大笑,我上次在巴黎街头发出大声还是半个世纪以前被情人4号呵斥的时候。我对店主说:“是的,我的两个孙子是不是很帅?”

  弗朗西斯在一旁笑而不语,路德维希先生则显得尴尬万分。

  周围圣诞节的街光已经开始点燃。随着近些年工业水平的进步,巴黎的路灯越来越明亮,星星点点恍如白昼。那些工业产品把整个欧洲的街道笼罩在千年以来每位君主都追求的又难以达成的辉煌与熙攘之中。

  工业革命给欧洲带来不朽,恰如我身边的两位永远年轻而又永恒热烈的先生。

  路德维希先生仍然有些紧绷,他看起来显得并没有那么轻松愉悦。

  我从路边买了三杯热红酒,丁香肉桂与柑橘类水果的香味浓郁而又复杂。

  “路德维希先生,请收下吧。”我把红酒递到路德维希面前。

  路德维希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接过了热气还在袅袅上升的杯子。

 

6.

“我不明白,现在的女孩儿都怎么了?每个人都穿着过短的裙子,一点儿都不淑女。”

我吸了口烟,画着设计图喃喃自语。

“嘉柏俪,我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你说出来的,你曾经站在全欧洲女装改革的最前线。”我的朋友在一旁开玩笑般的惊呼。

“抱歉,我已经太老了,我开始落后于时代了。”我摘下老花镜,试图点燃一根香烟来从画设计稿中休息片刻。

我在为弗朗西斯设计一套西装,以便他出席来年年初的爱丽舍条约签约仪式。

经过了数年的接触,缝合,融化,法国和德国,或者说是弗朗西斯先生和路德维希先生终于再次走到了一起。没有硝烟与鲜血,没有痛苦和纠结,没有如履薄冰的谨慎和过于炙热的疯狂。

仿佛只是两个岔路口又重新合并一般。

路德维希先生的神色也从拒人于千里之外,逐渐开始变得柔和。

弗朗西斯来找我定制西装的时候,我曾经开玩笑打趣问:“结婚礼服吗?”

“差不多吧。”

弗朗西斯点头,眼睛里终于再次都是笑意。像半个世纪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这些年来有无数名流富商花重金和我预约男装设计制作,都被我一一回绝,男装是只有弗朗西斯这位老朋友才能享受的特权。

签约那天听说爱丽舍宫两侧站满了警卫,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又听说抗议的人群试图冲击爱丽舍宫,被警卫拦下发生了冲突,还听说各国来看热闹的记者围的德国总理进入困难差点儿错过签约仪式开始时间。

总之,一切都焦头烂额但又欢愉。

我独自在自己的服装店里准备下一季的女装设计,并没有去到现场。

但是我知道,他们两个在此时此刻,一定如同恋人一样吸引全欧洲大陆的瞩目,无视所有耳边的骂名;弗朗西斯联合其他国家如同领航员,把一再脱轨的火车拼命矫正回了正确轨道,从今天开始他们会携手,仰望所有凡间草木,俯视全部日月星辰。

他们终将被世界所祝福。

不论这爱情是瞬间还是永恒。

 

7.

1971年。

这些年来,没有什么巨浪滔天,也没有什么分崩离析,法国和德国始终坚定地走在一起。

这使我感到欣慰。

我的眼睛开始浑浊,肩膀和背脊也弯下去。我的头发不再柔顺,我引以为傲的脖颈被皱纹堆叠。我终于到了连出门走路都无法自理的年岁。我从来不惧怕死亡,我只害怕孤独地逝去。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怀念。更没有人握着我满是皱纹的手,目送我最后的日子。

为了能得到照顾,我搬进了巴黎的丽兹酒店。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作家,记者,络绎不绝前来打扰,他们用镜头和笔做武器,试图赞美我的设计同时,也要攻击我当年和德国人来往的旧事。但我仍然没有感到厌烦,不论是恶意还是善意,都是为我而来。

弗朗西斯来看我的那天是个冬天,一并带来了路德维希。

暖和的壁炉噼噼啪啪,午后的阳光从丽兹酒店名贵的落地窗射进来,像极了当年那个街角的小小帽子店。灰尘和香水气味都在阳光下起舞旋转。

“弗朗西斯,我要我的墓碑上刻5只英武的狮子,因为5号是我的幸运数字。”我调侃着说完这句话,试图和年轻时一样对他俏皮地眨眨眼,但却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吃力,“不要任何多余的墓志铭。”即使寥寥几个字,也使我感到力不从心。弗朗西斯和路德维希坐在我床边,紧握着我满是皱纹的,枯槁的双手。眼前的场景换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是两位年轻人陪自己的祖母走完人生最后的日子,诸如此类的温馨场景。

“狮子和我很像,即使我已经大限将至,也可以一跃而起咬断不怀好意者的喉咙。”我拼尽全力,说出想说的话。“弗朗西斯,我想和你道歉。但不是因为我背叛了祖国,我从不会因为这事抱歉,我只是因为让你,我的朋友伤心而道歉。还有,我想看到全世界的女孩为我的设计疯狂,我还想看到,你和路德维希一直一直并肩向前,绝不...再次背离彼此。”我的喉咙里发出咔咔声,每说一句话都要用力深呼吸。

我看着两人永恒年轻的身影,羡艳又憧憬。

我累了,需要休息。

阖眼之前,我看到了两人的袖口,各扣着一枚相同款式的红宝石袖扣。模样恰好和当年圣诞节掉落在小巷子里的那颗一模一样。

我回奥弗涅了。

那里河谷温润,森林繁茂,那里将会多一座火山。

它永不休眠。

 

8. 尾声

“弗朗西斯,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迟到了。”

德国人打电话催促。

“小嘉柏俪是不是讨厌我,非要选择在瑞士,我每次去都很不方便啊。”
法国人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得一边对电话那头抱怨一边坐上了车。

汽车行驶几个小时,到达了瑞士洛桑。

弗朗西斯和路德维希在沃克斯森林公墓碰面,两个人手里都怀抱着大束白色的山茶花。

他们在保镖的陪同下前行,终于停留在一个满是游客在合影的墓碑前。

“嘉柏俪最喜欢白色山茶花,这下她肯定很高兴。”法国人笑着说。

“不愧是5号,记得很清楚。”路德维希硬邦邦的说。

“多久的老皇历了!”弗朗西斯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是这么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弗朗西斯和路德维希把漂亮的白色山茶花放在墓碑两侧,嘉柏俪已经离开了半个世纪,她的山茶花却依旧盛开,并且绽放在全世界各个角落。

眼前的墓碑有5个精美的,栩栩如生的狮子雕刻,以及一个十字架。除了姓名和生卒年月,再也没有其他文字和冗长的墓志铭。

“嘉柏俪·香奈儿(1883——1971)”

名字周围人头攒动,鲜花簇拥。

弗朗西斯和路德维希互相扣住了彼此的手。

在所有战争的硝烟和流血的革命一一远去,和看似平静而又前途未知的未来之间的罅隙里,他们相爱。

“嘉柏俪,你最后想看的,全部都在你眼前。”

FIN

  最后 再次感谢@蜜糖猪大肠 给我的香香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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